166：日记

宁皎依艰涩地点了点头，这一点，是肯定的。
  “所以，一开始，我只能根据经验判断。当我知道他是副人格的时候，我很惊讶。可能你对这种病不太了解，但一般情况下，我们在治疗的时候会倾向于留下主人格，除非主人格真的很有大的缺陷，或者是有反社会倾向，不然任何人都不会轻易去杀死他。没想到，他父母留下的竟然是副人格。”
  “他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，挺伤心的。”eddie医生说，“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，但我可以看出他的失望。他父母应该不是出于爱他才留下他的，可能只是想要个听话的儿子。”
  eddie医生说的这些，宁皎依也想到过。
  阮湘玉确实也是将那个人当成了工具，而且是一个很好操控的工具。
  想到这些，宁皎依的呼吸有些困难。
  他知道这些事情之后，应该很绝望很难受吧？
  他真的太无辜了，平白无故被卷进来这样一场风波……
  他决定消失的时候，应该是彻底死心了吧？
  “当时我以为他要消失，可能是在跟他父母赌气，毕竟被父母当成工具这种事情确实让人失望……不过后来我才知道，他想消失不是因为他父母。”
  eddie医生这话一出，宁皎依的呼吸更加困难了。
  直觉告诉她，接下来eddie医生说出来的话，她会更加难以承受。
  “你知道的，催眠虽然不是什么危害生命的手术，但风险也不小，如果失败，很有可能会人格分裂，或者引发其他的精神疾病，再夸张一点儿，彻底昏迷不醒也有可能。虽然我经验不少，但他这种情况我并没有遇到过。他之前被催眠过一次，强行进行第二次催眠，风险是翻倍的。”
  “他来找我的时候，我的想法是尽可能地让放弃催眠，帮他解决一下他的心结，让他接受现实的情况。傅总那个时候也不太赞成他冒险，但我们两个人劝他，都没有用，他的态度很坚决，一定要另外一个人格回来。”
  “他说，他的妻子爱的是另外一个人格，是他占了不属于自己的身体，所以他必须消失。只要他消失了，你就不会和他离婚了。”
  eddie医生说到这里时无奈地笑了起来，“傅总说他是个傻小子，我十分同意。”
  “……”
  宁皎依的指甲已经把掌心掐出了血痕。
  eddie医生的话，每一句都在刺激着她的神经。
  傻小子……
  这个词儿用来形容他，确实是很到位。
  他怎么那么傻呢……
  “催眠能成功，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消失的决心够大。”eddie医生看着宁皎依，认真给她分析着手术的情况：“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犹豫过，每天都在想着消失，如果没有这样的决心，主人格是不会回来的。”
  “我很少见有这么大决心要消失的人，一般情况下，副人格会更倾向于取代主人格存在，像他这样占了几年身体还退位让贤的，几乎没有。”
  eddie医生看着对面的沙发，陷入了回忆：“之前我问过他，真的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人吗？你猜他是怎么回答我的？”
  “……他说了什么？”
  宁皎依艰涩地开了口，说话时，声音已经哑得不像话了。
  支离破碎，像是刚从沙漠里爬出来的人一样。
  “他说，他舍不得的人，是最想他消失的人。所以，他必须消失。只有这样，那个人才会快乐。”
  eddie医生将傅定泗当初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给宁皎依复述了一遍。
  虽然他是用英文说的，但宁皎依还是在那个瞬间涌出了眼泪。
  根本无法控制。
  宁皎依抬起手来捂住了眼睛，压抑地抽泣着，肩膀都在跟着抖动。
  eddie医生一看宁皎依这样子，就明白她的想法了。
  他无奈地摇了摇头。事已至此，谁都没有什么办法。
  eddie医生猜想宁皎依现在应该是需要发泄的，她还哭得出来，是一件好事儿。
  所以，eddie医生并没有拦着她，就这么让她哭了。
  宁皎依一开始还在隐忍，后来忍不住了，哭得越来越大声。
  eddie医生拿了一包纸巾递给了她，宁皎依接过来之后，哽咽着说了一声“谢谢”。
  eddie医生看到她哭，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现。
  宁皎依想，他作为精神科的医生，想必更夸张的画面都见过了，
  她这样的，确实没办法引起他的惊讶。
  这么一想，宁皎依索性也就不在他面前装了。
  ………
  哭了十几分钟，宁皎依的情绪冷静了一下。
  她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眼泪，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，然后试探性地问eddie医生：“他……还有可能回来吗？”
  eddie医生轻轻地摇了摇头。
  他没有直接给答案，但是这个动作已经全盘否决了宁皎依所有的希望。
  宁皎依咬紧了牙关，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。
  eddie医生问：“你希望他回来吗？”
  宁皎依：“……”
  eddie医生：“抱歉，可能我的话会引起你的不舒服，但你现在的表现，真的很像是爱上那个消失的人格了。是这样吗？”
  宁皎依：“……”
  eddie医生：“当然，你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，我想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。”
  “他还说过什么？”宁皎依花了好长时间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，“能再跟我说说吗？”
  eddie医生思考了一会儿，无奈地说：“他话很少，我偶尔也会问问他关于你的问题，不过他好像很不愿意提起，后来我就不再问了。”
  “除非我跟他说话，否则他是不会主动跟我聊的。关于感情的问题更是如此了。不过我能看出来，他对你的感情确实很深——哦，也不需要看出来了，他都已经为你消失了，足以证明一切。”
  eddie医生的话，成功在宁皎依心口划了一刀子。
  锋利不留情，一刀致命，鲜血淋漓。
  “……他什么都没有留下。”宁皎依失神地呢喃着，“他走得这么干脆，就没想过后面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吗……”
  “因为他觉得你不需要他留下任何东西，你只需要他的离开。”eddie医生一针见血地说，“或许你们之前之争吵的时候，你曾经说过类似的话，所以他记下来了。”
  宁皎依：“……”
  没错，她确实说过。
  当时那种情况下，她是真的彻底失望了。
  他一次又一次地为了宁晚晚丢下她不管不顾，她也是有尊严的人，难道不该清醒吗？
  那种情况下，稍微清醒一点儿的人，都会想要离婚吧。
  她本来就不是拖泥带水的人，想清楚了就直接去做了。
  当时……她说的话确实不怎么好听。
  但她没想到，傅定泗竟然真的记在心上了，甚至，真的“成全”了他。
  eddie医生看着沉默的宁皎依，问她：“你一直等待的人回来了，你难道不开心吗？我以为，对于你来说，他是个罪人。”
  “我之前确实是这么想的。”宁皎依点点头，关于这一点，她没有否认。
  她不是会逃避责任的人，当初她确实是觉得他是个罪人，如果不是他，她爱的人就不会消失。
  “那现在呢？”eddie医生眯起眼睛看着她，似乎要通过这个眼神看穿她的灵魂。
  “现在，说不清了。”宁皎依摇头，想了半天都找不出来合适的形容词来描述自己现在的感觉。
  她自嘲地笑了笑，“可能我天生就喜欢得不到的人吧，在我身边的，我永远都学不会珍惜。我这样的人，大概是不配被人爱的。”
  eddie医生：“你把问题想得太严重了，或许你们只是多年没有见面，再熟悉一段时间，过去的感情都会回来的。”
  宁皎依惊讶地看着eddie医生：“你的意思是，我应该继续这下下去？”
  eddie医生：“这个我不确定，我给你的建议是，听从自己的内心。”
  听从自己的内心……她也想这样。
  可是，她现在连自己内心的声音都要听不到了。
  她其实根本不该是这样的。
  她一向果决干脆，最近变得这么优柔寡断，自己都不习惯了。
  eddie医生：“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情，如果你决定跟他分开，那么，他的消失将变得毫无意义。这也就代表着，他在自己短暂的生命中做的最重要的一个决定，是错的。”
  宁皎依：“……”
  eddie医生：“你也知道的，他从出现开始就在按照他父母的要求活着，不会有人关心他在想什么，他想做什么，而他自己也没有这样的意识。当他爱上你的时候，他的自我意识才开始觉醒。”
  “他选择为了你消失，是他以自我的名义做出的决定，第一次，也是唯一一次，对吧？虽然他已经不在了，但我想，他应该也希望自己的决定是有结果，有意义的。”
  宁皎依哑口无言：“……”
  eddie医生说的每一句话都太犀利了，她根本不知道如何辩驳。
  他没有劝她不要跟傅定泗分手，但这些话，却比劝她不要分手来得有分量。
  是啊——
  如果她真的跟傅定泗分开了，那个人的消失将变得毫无意义。
  毫无意义。这是多么残忍的四个字。
  光是这样想着，宁皎依就觉得胸口发闷，呼吸困难。
  他是真的没有留下任何东西给她啊，
  她现在都不敢去揣度他当时究竟是抱着何等决绝的心态决定消失的。
  傅家把他当成了管理公司的工具，对他来说应该也是一个致命的打击，
  那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很失望了，
  而她正好在那个时候，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，彻底地将他打倒了。
  他消失的时候，对这个世界应该已经没有任何眷恋了吧。
  eddie医生看宁皎依前后的反应，很确信她已经爱上那个消失的傻小子了。
  但是事已至此，一切都晚了。
  eddie医生思考了一会儿，随后对宁皎依说：“珍惜眼前人吧，这是你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。”
  宁皎依用力地掐着手心，她掌心的皮都要被掐破了。
  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，但宁皎依还是不死心地问eddie医生：“他真的没有可能再回来了吗？哪怕……几天也可以。”
  至少，让她搞清楚一些事情，
  至少，让她跟他好好道别一次。
  eddie医生无奈地笑了出来，他看着宁皎依，反问：“你想让我怎么回答你呢？我为了安慰你告诉你他可能会回来，这样你会好受一些吗？其实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，你这么问，只是希望从我这边得到安慰而已。”
  “人总是如此，有些话明明是假的，但人还是愿意用这些话来实现自我安慰。”
  eddie不愧是心理医生，一针见血地说出了宁皎依内心的想法。
  宁皎依被他噎了一下，好半天都没说出来一句话。
  是啊，她生平最讨厌懦弱、自我麻痹的人，怎么自己也变成这样了？
  宁皎依冷静了一下，她朝着eddie医生摇摇头，说：“不需要了，我明白了。”
  eddie医生欣慰地点头，“你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想通，真好。”
  宁皎依：“谢谢你告诉我这些。”
  eddie医生：“应该的，很遗憾没能知道更多的信息告诉你，还是那句话，希望你珍惜眼前人。”
  **
  从eddie医生办公室出来，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儿了。
  宁皎依走回来病房的时候，步子都是飘的。
  她回来的时候，傅启政和洛湘都还在。
  病床上傅定泗安安静静地睡着，完全没有要苏醒的迹象。
  宁皎依状态很不好，这一点，傅启政和洛湘都看出来了。
  宁皎依回来之后，洛湘马上起身走上去挽住了她的胳膊，“皎皎，你怎么样了？是不是哪里不舒服？”
  宁皎依面色苍白，毫无血色，看得人一阵心慌。
  “我没事儿，放心。”
  宁皎依不想让洛湘和傅启政为了她的事情操心，所以勉强挤出了一丝笑，随后朝着洛湘摇了摇头。
  她笑得太难看了，连洛湘都能看出来她是在强颜欢笑。
  “我们去吃点儿东西吧，你今天忙了一天肯定很累。”说到这里，洛湘看了一眼傅启政，“一会儿吃完东西让傅启政送你回去，今天晚上好睡一觉，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。”
  宁皎依低着头没说话，没答应也没拒绝。
  洛湘跟傅启政交流了一个眼神，之后就拉着宁皎依走了。
  傅启政交代了护工几句话，便跟着她们两个人一起走了。
  ………
  晚上吃饭的餐厅是洛湘找的，就在医院附近，是一家地道的美式餐厅。
  洛湘跟宁皎依关系好，之前她们两个人就经常一块儿出来吃饭。
  对于宁皎依的口味，洛湘已经了如指掌了。
  点餐的时候，洛湘点了不少宁皎依爱吃的菜。
  很快，菜都上来了。
  宁皎依是真的很累很饿，但也是真的提不起胃口。
  不忍心辜负洛湘的好意，也不想真的熬垮了自己的身体，她勉强拿起刀叉吃了几口。
  这顿饭宁皎依没吃多少，但洛湘和傅启政都没有催她吃，他们两个人都能看出来宁皎依已经在尽力吃了。
  至少她没有自暴自弃，这样已经很好了。
  **
  吃过晚饭，傅启政和洛湘一起把宁皎依送回到了傅定泗住过的那套公寓。
  傅启政把车停在了门口，并没有要跟下车的意思。
  洛湘原本是想送宁皎依进去的，但是，她准备下车的时候，突然收到了傅启政递过来的眼神。
  傅启政明显是在告诉她不要跟下去。
  洛湘愣了一下，正想着傅启政是什么意思的时候，宁皎依已经下车了。
  洛湘再想跟上去的时候，已经晚了，宁皎依已经输入密码开门进去了。
  洛湘见宁皎依进门，这才收回视线。
  她直接问傅启政：“你什么意思啊？为什么不让我跟她下去？”
  “她现在需要安静，你别去打扰她了，你太吵了。”傅启政淡淡地开口。
  “我吵？”洛湘听到傅启政这么说，简直被气笑了，“你想骂我就直说，拐外抹角的，是不是男人啊。”
  傅启政听到她这话之后，立马沉下了脸：“你说什么？”
  洛湘：“我说你不是男人！每天都拐弯抹角骂我，真没风度！”
  傅启政：“我要是没风度，现在就把你丢下车。”
  洛湘嗤了一声，“你丢啊，我又不是没钱打车，实在不行我就给齐胜光打电话让他来接我，我本来也不想坐你的车，少自我感觉良好了。”
  傅启政觉得，洛湘真的是很会惹他生气。
  每次随便一句话，都能轻易戳中他最生气最介意的那个点。
  从她嘴里听到地齐胜光的名字，傅启政的脸比刚刚还要黑。
  他这次也不继续跟洛湘浪费口舌了，直接趁她不注意发动了车子，提高车速离开。
  洛湘坐在后座，没有系安全带，傅启政突然发动车子，她的身体被惯性甩了出去，差点儿磕到脑袋。
  被吓了一跳，洛湘说话的语气更恶劣了：“神经病，傅启政你就是个神经病，你快放我下车！我不要跟你这种神经病待在一起。”
  傅启政直接无视洛湘，继续开着车。
  **
  宁皎依回到公寓之后，浑身无力。
  她直接脱了鞋，赤着脚走到了沙发前坐了下来。
  坐下来以后，宁皎依双手抱着膝盖，又想起了eddie医生今天跟她说过的那些话。
  虽然都不是什么倾向性特别明显的话，但每一句都让她难过。
  想着想着，眼眶又有些酸了。
  她最近似乎格外矫情，随便一句话、一件事，都能让她落泪。
  宁皎依不是很喜欢这样脆弱的自己，她低头，将脑袋埋到了膝盖里。
  还好这次控制住了，并没有哭得太夸张，只是简单落了几滴泪就算结束。
  停下来之后，宁皎依抬起了头，侧目扫过了旁边的笔记本电脑。
  这应该是傅启政用过的。她昨天好像还没有看过他的电脑……
  宁皎依是个很注重隐私的人，她不太喜欢别人看她的电脑，所以她也从来不会去看别人的电脑和手机。
  昨天看到傅定泗用过的笔记本和平板在沙发上放着，她并没有动心思打开去看。
  可是今天晚上……她想破例了。
  宁皎依盯着笔记本看了几分钟，一番犹豫之后，她深吸了一口气，伸出手拿起了笔记本。
  笔记本一直插着充电电源，宁皎依拔下了电源，将电脑开了机。
  开机需要密码，宁皎依用傅定泗的生日试了一遍，电脑轻松被打开了。
  宁皎依很想笑，他这个设置密码的方式，跟不设有什么区别？
  稍微了解他一点儿的人，就能轻松猜到他的密码。
  电脑打开之后，屏幕上很干净，没有什么娱乐的软件，就是系统里自带的那些工具。
  宁皎依打开了网页，看了一下历史记录。
  历史记录里基本上都是新闻网站，要么cnn，要么bbc，除此之外就是一些财经网站……
  是真的，枯燥又无趣，很符合他的个人风格。
  宁皎依翻着了一会儿网页记录，觉得太无趣了，便直接关闭了网站，开始研究他电脑里的文件。
  宁皎依在屏幕最右下角的角落里看到了一个孤零零的文件夹。
  文件夹的名字就是“文件夹”，看起来很不起眼，正常人瞧见它，应该都不会有点开的冲动。
  宁皎依也只是随手点进去看看，没想到，竟然在里面发现了成堆的文档。
  文档是以日期命名的。
  这些日期，正好是他在纽約接受催眠的那半年。
  看到这些文档之后，宁皎依的呼吸都顿住了，她只觉得自己心跳加速，浑身血液都在往脑袋里冲。
  不知道花了多长的时间才冷静下来。
  ………
  文档已经按照日期的排过序了，宁皎依颤抖着手打开了第一篇。
  【见过医生了，他让我耐心等待。
  不知道要等多久，希望能早点有效果。
  我没想过自己会有这种病。
  好像这么说不对，我没有病，我是疾病本身。】
  宁皎依看到这句“我是疾病本身”的时候，心口像是被人狠狠地抓住了一样，疼得窒息。
  他当时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句话的？
  看似云淡风轻的背后，他的内心应该有多么失望、挣扎？
  宁皎依僵硬着手指翻动着页面，继续往下看。
  【跟父母的关系从未认真考虑过，他们对我还算不错，家庭氛围勉强算和谐。
  一直不太清楚什么样的家庭关系是正常的，以为他们对我的态度就是父母对孩子的态度。
  到现在突然知道了我对于他们的意义，觉得很可笑。
  一个工具，一个替身，消失是最好的选择。
  这个位置本身就该属于我。
  我消失了，对所有人都好。
  eddie最好快点把我送走，我一刻都不想呆了。】